2008年4月29日 星期二

醜陋中國人by柏楊

本文是柏揚於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四日在美國愛荷華大學講辭。

多少年以來,我一直想寫一本書,叫「醜陋的中國人」。我記得美國有一本「醜陋的美國人」,寫出來之後,美國國務院拿來做為他們行動的參考。日本人也寫了一本「醜陋的日本人」,作者是駐阿根廷的大使,他閣下卻被撤職,這大概就是東方和西方的不同。中國比起日本,好像又差一級,假定我把這本書寫出來的話,可能要麻煩各位去監獄給我送飯,所以我始終沒有寫。但是我一直想找個機會,把它作一個口頭報告,請教全國各階層的朋友。不過作一個口頭報告也不簡單,在台北,聽我講演的人,一聽說要講這個題目,就立刻不請我了。所以,今天是我有生以來,笫一次用「醜陋的中國人」講演,我感到到非常高興,感謝各位給我這個機會。

有一次,台中東海大學請我講演,我告訴他們這個題目,我問同學會會長:「會不會有問題?」他說:「怎麼會有問題?」我對他說:「你去訓導處打聽一下:因為我這個人本來就被當作問題人物。又講一個問題題目,那可是雙料。」跟訓導處談過之後,他打電話到台北來說:「問題是沒有的,不過題目是不是可以改一改?訓導處認為題目難聽。」接著把他擬定的一個很長的冠冕堂皇的題目告訴我。他問:「同意不同意?」我說:「當然不同意,不過你一定要改,衹好就改。」那是我第一次講有關「醜陋的中國人」。我對他說:「希望我講的時候能做個錄音,以後我可以把它改寫成一篇文章。」他慷慨承諾。結果講過之後,把錄音帶寄來,衹有開頭的幾句話,以後就沒有了聲音。

今年我六十五歲。台北的朋友在三月七日給我做了一個生日。我對他們說:「我活了六十五歲,全是艱難的歲月。」我的意思是:不僅僅我個人艱難,而是所有的中國人都艱難。在座的朋友都很年輕,尤其是來自台灣的朋友們,多數擁有富裕的經濟環境,同你們談「艱難」,你們既不愛聽,也不相信,更不了解。我所談的艱難,不是個人問題,也不是政治問題,而是超出個人之外的,超出政治層面的整個中國人問題。不僅僅是一個人經歷了患難,不僅僅是我這一代經歷了患難。假使我們對這個患難沒有了解。對這個有毒素的文化沒有了解,那麼我們的災禍還會再度發生,永遠無盡無期。

在泰國考伊蘭難民營,百分之九十是從越南、柬埔寨、寮國被驅逐出來的中國人,我們所講的「中國人」不是國籍的意思,而是指血統或文化。有一位中國文化大學華僑研究所的女學生,是派到泰國為難民服務的服務團的一員,到了那裡幾天之後,不能忍受,哭著回來。她說:「那種慘狀我看不下去。」後來我到了泰國。發現中國難民的處境使人落淚。好比說:中國人不可以有私有財產。而且不能有商業行為,假使你的衣服破了,鄰居太太替你縫兩針,你給她半碗米作為回報,這就是商業行為,然後泰國士兵會逼著那位太太全身脫光,走到裁判所,問她:「你為什麼做這種違法的事情?」這衹是一件很輕微的侮辱,我除了難過和憤怒外,衹有一個感慨:「中國人造了什麼孽?為什麼受到這種待遇?前年,我同我太太從巴黎的地下鐵出來,看到一個賣首飾的攤子,賣主是一個東方面孔的中年婦女,我同我太太一面挑一面講,賣主忽然用中國話向我們解釋,我們覺得很親切,問她:「你怎麼會講中國話?」她說:「我是中國人,從越南逃出來的。」她就住在考伊蘭難民營,一面說,一面嗚咽。我衹好安慰她:「至少現在還好,沒有挨餓。」在告辭轉身時,聽到她嘆了一口氣:「唉!做一個中國人好羞愧!」我對這一聲嘆息,一生不忘。

十九世紀的南洋島,就是現在的東南亞,那時還是英國和荷蘭的屬地。有一個英國駐馬來西亞的專員說:「做十九世紀的中國人是一個災難。」因為他看到中國人在南洋島像豬仔一樣,無知無識,自生自滅,而且隨時會受到屠殺。我覺得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比十九世紀的中國人,災難更大。最使我們痛苦的是:一百年來,中國人的每一個盼望,幾乎全部歸於幻滅。來了一個盼望,以為中國會從此好起來,結果不但使我們失望,反而更壞。再來一個盼望,而又是一個幻滅,又是一個失望,又是一個更壞。一而再再而三。民族固然長長遠的,但個人的生命卻是有限。人生能有幾個大的盼望,人生能有幾個大的理想,經得起破滅?展望前途,到底是光明的,還是不光明的?真是一言(?)難盡。四年前,我在紐約講演,講到感慨的地方,一個人站起來說:「你從台灣來,應該告訴我們希望,應該鼓舞我們民心。想不到你卻打擊我們!」一個人當然需要鼓勵。問題是,鼓勵起來之後怎麼辦,我從小就受到鼓勵。五、六歲的時候,大人就對我說:「中國的前途就看你們這一代了!」我想我的責任太大,負擔不起。後來我告訴我的兒子:「中國的前途就看你們這一代了!」。現在,兒子又告訴孫子:「中國的前途就看你們這一代了!」一代復一代,一代何其多?到哪一代才能夠好起來?

在中國廣大的大陸上,「反右」之後接著又來一個「文化大革命」,天翻地覆,自人類有歷史以來還沒有遇到過這麼大的一場人造浩劫。不僅是生命的損失,最大的損失是對人性的摧殘和對高貴品德的摧殘。人如果離開了人性和高貴的品德,就跟禽獸毫無區別。十年浩劫使許多人都成了禽獸。這樣一個民族:品質墮落到這種地步,怎麼能夠站得起來?在馬來西亞,華人佔百分之三十幾,有次我去博物館參觀,裡面有馬來文,有英文,就是沒有華文。這不是說有華文就好,沒有華文就不好。那是另外一個問題。這個現象一方面說,馬來人的心胸不寬廣,另一方面,也說明華人沒有力量,沒有地位,沒有受到尊重。泰國的華人說:「我們掌握了泰國稻米的命脈。」不要自己安慰自己,一個法令下來,你什麼都沒有了。

現在,大家談論最多的是香港。任何一個國家,它的土地被外國搶走,都是一種羞恥。等到收復它的時候,就像失去的孩子一樣,回到母親的懷抱。雙方都非常歡喜。各位都知道法國將阿爾安斯、勞蘭兩個省割給德國的事情,當它們喪失的時候,是多麼痛苦,它們回歸的時候,又是多麼快樂。可是我們的香港,一聽說要回歸祖國,立刻嚇得魂飛魄散。這是怎麼一回事?至於我們在台灣,有些台灣省籍的青年和有些外省籍的青年,主張台灣獨立。想當年。三十年前,當台灣回歸祖國的時候,大家高興得如痴如狂。真是像一個迷途的孩子回到母親的懷抱一樣。三十年之後。為什麼產生了要離家出走的想法?賽普路斯,一邊是土耳其人,一邊是希腊人。根本是兩碼子事;言語不一樣,種族不一樣,宗教不一樣,什麼都不一樣,土耳其人可以這樣做。而我們,同一個血統,同一個長相,同一個祖先,同一種文化,同一種文字,同一種語言,衹不過住的地域不同而已,怎麼會有這種現象?

這種種事情,使得做為一個中國人,不但艱難,而且羞辱、痛苦。就是身在美國的中國人,你不曉得他是怎麼一回事,左、右、中、獨、中偏左、左偏中、中偏右、右偏中等等。簡直沒有共同語言。互相把對方當作殺父之仇,這算是一個什麼樣的民族?這算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家?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那麼歷史悠久,沒有一個國家有我們這樣一脈相傳的文化,而且這個文化曾經達到高度的文明。現代的希臘人跟從前的希臘人無關,現代的埃及人跟從前的埃及人無關,而現代的中國人卻是古中國人的後裔。為什麼這樣一個龐大的國家,這樣一個龐大的民族,落到今天這種醜陋的地步?不但受外國人欺負,更受自己人欺負──受暴君、暴官、暴民的欺負。有時侯我在外國公園裡停一下。看到外國小孩,他們是那麼快樂,我從內心產生羡慕。他們沒有負擔,他們的前途坦落,心理健康,充滿歡愉。我們台灣的孩子,到學校去念書,戴上近視眼鏡,為了應付功課的壓力,六親不認。他母親昏倒在地,他去扶她。母親悲愴的喊:「我死了算了,管我幹什麼?你用功罷,你用功罷!」我太太在教書的時候,偶爾談到題外做人的話,學生馬上就抗議:「我們不要學做人,我們要學應付考試。」再看大陸上的一些孩子,從小就要鬥,就要詐欺,就要練習出賣朋友同志,就要滿口謊言。多可怕的教育,我們要靠下一代,下一代卻是這種樣子。

我在台灣三十多年,寫小說十年,寫雜文十年,坐牢十年,現在將是寫歷史十年,平均分配。為什麼我不寫小說了?我覺得寫小說比較間接,要透過一個形式,一些人物,所以我改寫雜文。雜文像匕首一樣,可以直接插入罪惡的心臟。雜文就好像一個人坐在司機的旁邊一直提醒司機,你已經開錯了,應該左轉,應該右轉,應該靠邊走,不應該在雙黃線上超車,前面有橋,應該放緩油門,前面有一個十字路口,有紅燈等等。不停的提醒,不停的叫,叫多了以後就被關進大牢。掌握權柄的人認為:衹要沒有人指出他的錯誤,他就永遠沒有錯誤。

我自己在牢房裡沉思,我為什麼坐牢,我犯了什麼罪?犯了什麼法?出獄之後,我更不斷的探討,像我這樣的遭遇,是不是一個變態的、特殊的例子?我到愛荷華,正式和大陸的作家在一起,使我發現,像我這種人,上帝注定要我坐牢,不在台灣坐牢,就在大陸坐牢。他們同我講:「你這個脾氣,到不了紅衛兵,到不了文化大革命,反右就把你反掉了。」為什麼一個中國人,稍微膽大心粗一點,稍微講一點點實話,就要遭到這種命運?我遇到很多在大陸坐過牢的人,我問他們:「你為什麼坐牢?」他們說:「講了幾句實話。」就是這樣。為什麼講了幾句實話就會遭到這樣的命運?我認為這不是個人的問題,而是中國文化的問題。前幾天,有位從北京來的「全國作家協會」的黨書記,我同他談,把我氣得講不出話來。我覺得我吵架還蠻有本領,可是那一次真把我一棍子打悶了。但不能怪他,甚至於在台北關我的特務,都不能責備,換了各位,在那個環境之中,納入那種軌道之後,也可能會有那樣的反應,因為你覺得做得是對的。我也會那樣做。因為我認為我做得是對的,甚至可能比他們更壞。常聽到有人說:「你的前途操在自己手裡。」我年紀大了之後,覺得這話很有問題,事實上是,一半操在自己之手,一半操在別人之手。

一個人生活在世上,就好像水泥攪拌器裡的石子一樣,運轉起來之後,身不由主。使我們感覺到,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,而是社會問題,而是文化問題。耶穌臨死的時候說:「寬容他們,他們做的他們不知道。」年輕時候讀這句話,覺得稀鬆平常,長大之後,也覺得這句話沒有力量。但是到了我現在這個年齡,才發現這句話多麼深奧,多麼痛心。使我想到我們中國人,成了今天這個樣子,我們的醜陋,來自於我們不知道我們醜陋。我到愛荷華,因為中華民國跟美國沒有邦交,我們夫婦的經費是由愛荷華大學出一半,再私人捐助出一半。捐助一半的是愛荷華燕京飯店老板,一位從沒有回過中國的中國人裴竹章先生,我們從前沒見過面,捐了一個這麼大的數目,使我感動。他和我談話,他說:「我在沒有看你的書之前,我覺得中國人了不起,看了你的書之後,才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,所以說,我想請你當面指教。」裴竹韋先生在發現我們文化有問題後,深思到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有問題,我第一次出國時,孫觀漢先生跟我講:「你回國之後,不准講一句話:唉!中國人到那裡都是中國人。」我說:「好,我不講。」回國之後,他問我:「你講得怎麼樣?」我說:「還是不准講的那句話:中國人到那裡都是中國人。」他希望我不要講這句話。是他希望中國人經過若干年後,有所改變,想不到並沒有變。是不是我們中國人的品質真的有了問題?是不是上帝造我們中國人的時候,就賦給我們一個醜陋的內心?我想不應是品質問題,這不是自找安慰,中國人可是世界上最聰明的民族之一,在美國各大學考前幾名的,往往是中國人,許多大科學家,包括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,諾貝爾獎金得主楊振寧、李政道先生,都是第一流的頭腦。中國人並不是品質不好,中國人的品質足可以使中國走到一個很健康、很快樂的境界,我們有資格做到這一點,我們有理由相信中國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國家。但我們不必整天要我們的國家強大,國家不強大有什麼關係?衹要人民幸福。在人民幸福了之後,再去追求強大不遲。我想我們中國人有高貴的品質。但是為什麼幾百年以來,始終不能使中國人脫離苦難?什麼原因?

我想冒昧的提出一個綜合性的答案,那就是,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種濾過性病毒,使我們子子孫孫受了感染,到今天都不能痊癒。有人說:「自己不爭氣,卻怪祖先。」這話有一個大漏洞。記得易卜先生有一齣名劇(按:「群鬼」),有梅毒的父母,生出個梅毒的兒子,每次兒子病發的時候,都要吃藥。有一次,兒子憤怒的說:「我不要這個藥,我寧愿死。你看你給我一個什麼樣的身體?」這能怪他而不怪他的父母?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父母。我們不是怪我們的祖先,假定我們要怪的話,我們要怪我們的祖先給我們留下什麼樣的文化?這麼一個龐大的國度,擁有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一個龐大民族,卻陷入貧窮、愚昧、鬥爭、血腥等等的流沙之中,難以自拔。我看到別的國家人與人之間的相處,心裡充滿了羡慕。這樣的一個傳統文化,產生了現在這樣的一個現象,使我們中國人具備了很多種可怕的特徵。最明顯的特徵之一就是髒、亂、吵。台北曾經一度反髒亂,結果反了幾天也不再反了。我們的廚房髒亂。我們的家庭髒亂。有很多地方,中國人一去,別人就搬走了。我有一個小朋友,國立政治大學畢業的,嫁給一個法國人,住在巴黎,許多朋友到歐洲旅行都在她家,打過地舖。她跟我說:「她住的那棟樓裡,法國人都搬走了,東方人都搬來了。」(東方人的意思,有時候是指整個東方,有時候專指中國人。)我聽了很難過,可是隨便看看,到處是冰淇淋盒子、拖鞋;小孩子到處跑,到處亂畫,空氣裡有潮濕的霉味。我問:「你們不能弄乾凈嗎?」她說:「不能。」不但外國人覺得我們髒,我們亂。經過這麼樣提醒之後,我們自己也覺得我們髒、我們亂。至於吵,中國人的嗓門之大,真是天下無雙,尤以廣東老鄉的噪門最為叫座。有個發生在美國的笑話:兩個廣東人在那裡講悄悄話,美國人認為他們就要打架,急撥電話報案,警察來了,問他們在幹什麼?他們說:「我們正耳語。」
為什麼中國人聲音大?因為沒有安全感,所以中國人嗓門特高,覺得聲音大就是理大:衹要聲音大、噪門高,理都跑到我這裡來了,要不然我怎麼會那麼氣憤?我想這幾點足使中國人的形象受到破壞,使我們的內心不能平安。因為吵、髒、亂,自然會影響內心,窗明几淨和又髒又亂,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。

至於中國人的窩裡鬥,可是天下聞名的中國人的重要特性。每一個單獨的日本人,看起來都像一條豬,可是三個日本人加起來就是一條龍:日本人的團隊精神使日本所向無敵。中國人打仗打不過日本人,做生意也做不過日本人,就在台北,三個日本人做生意,好,這次是你的,下次是我的。中國人做生意,就顯現出中國人的醜陋程度:你賣五十,我賣四十;你賣三十,我賣二十。所以說,每一個中國人都是一條龍。中國人講起話來頭頭是道。上可以把太陽一口氣吹滅,下可以治國平天下。中國人在單獨一個位置上。譬如在研究室裡,在考場上,在不需要有人際關係的情況下,他可以有了不起的發展。但是三個中國人加在一起,三條巨龍加在一起,就成了一條豬、一條蟲,甚至連虱都不如。因為中國人最拿手的是內鬥。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內鬥,中國人永遠不團結,似乎中國人身上缺少團結的細胞,所以外國人批評中國人不知道團結,我衹好說:「你知道中國人不團結是什麼意思?是上帝的意思!因為中國有十億人口,團結起來,萬眾一心,你受得了?是上帝可憐你們,才教中國人不團結。」我一面講,一面痛徹心腑。

中國人不但不團結,反而有不團結的充分理由,每一個人都可以把這個理由寫成一本書。各位在美國看得最清楚,最好的標本就在眼前,任何一個華人社會,至少分成三百六十五派,互相想把對方置於死地。中國有一句話:「一個和尚擔水吃,兩個和尚抬水吃,三個和尚沒水吃。」人多有什麼用?中國人在內心上根本就不了解合作的重要性。可是你說他不了解,他可以寫一本團結重要的書給你看看。我上次(一九八一)來美國,住在一個在大學教書的朋友家裡,談得頭頭是道,天文地理,怎麼樣救國等等,第二天我說:「我要到張三那兒去一下。」他一聽是張三,就眼冒不屑的火光,我說:「你送我去一下吧!」他說:「我不送,你自己去好了。」都在美國學校教書,都是從一個家鄉來的,竟不能互相容忍,那還講什麼理性?所以中國人的窩裡鬥,是一項嚴重的特徵。

各位在美國更容易體會到這一點,凡是整中國人最厲害的人不是外國人,而是中國人。凡是出賣中國人的:也不是外國人,而是中國人。凡是陷害中國人的,不是外國人,而是中國人。在馬來西亞就有這樣的一個故事:有一個朋友住在那兒開礦,一下子被告了,告得很嚴重,追查之下,告他的原來是個老朋友,一塊從中國來的,在一起打天下的。朋友質問他怎麼做出這種下流的事?那人說:「一塊兒打天下是一塊兒打天下,你現在高樓大廈,我現在搞的沒辦法,我不告你告誰?」所以搞中國人的還是中國人。譬如說,在美國這麼大的一個國度,滄海一粟。怎麼會有人知道你是非法入境?有人告你麼!誰告你?就是你身邊的朋友,就是中國人告你。有許多朋友同我說:如果頂頭上司是中國人時,你可要特別注意。特別小心,他不但不會提升你,裁員時還會先開除你。因為他要「表示」他大公無私,所以我們怎麼能跟猶太人比?我常聽人說:「我們同猶太人一樣,那麼勤勞。」我覺得這話應該分兩部分來講:一個是,中國人的勤勞美德,在大陸已被四人幫整個破壞。幾千年下來,中國唯一最重要的美德──勤勞,現在已不存在。第二,我們拿什麼來跟猶太人比?像報紙上說的:以色列國會裡吵起來了,不得了啦,三個人有三個意見。但是,卻故意抹殺一件事情,一旦決定了之後,卻是一個方向,雖然吵得一塌糊塗,外面還在打仗,敵人四面包圍。仍照舊舉行選舉!各位都明白,選舉的意義是必須有一個反對黨,沒有反對黨的選舉,不過是一台三流的野台戲。在我們中國,三個人同樣有三個意見,可是,跟以色列不一樣的是,中國人在決定了之後,卻是三個方向。好比說今天有人提議到紐約,有人提議到舊金山,表決決定到紐約。如果是以色列人,他們會去紐約。如果是中國人,哼,你們去紐約,我有我的自由,我還是去舊金山。我在英國影片中,看見一些小孩子在爭,有的要爬樹,有的要游泳,鬧了一陣之後決定表決,表決通過爬樹,於是大家都去爬樹。我對這個行為有深刻的印象,因為民主不是形式,而是生活的一部分。我們的民主是「以示民主」:投票的時候,大官還要照個相,表示他降貴紆尊,民主並沒有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,衹成為他表演的一部分。

中國人的不能團結,中國人的窩裡鬥,是中國人的劣根性。這不是中國人的品質不好,而是中國的文化中,有濾過性的病毒,使我們到時侯非顯現出來不可,使我們的行為不能自我控制,明知道這是窩裡鬥,還是要窩裡鬥。鍋砸了大家都吃不成飯,天塌下來有個子高的可以頂。因為這種窩裡鬥的哲學,使我們中國人產生了一種很特殊的行為──死不認錯。各位有沒有聽到中國人認過錯?假如你聽到中國人說:「這件事我錯了。」你就應該為我們國家民族額手稱慶。我女兒小的時候,有一次我打了她,結果是我錯怪了她,她哭得很厲害,我心裡很難過。我覺得她是幼小無助的,她衹能靠父母,而父母突然一翻臉,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。我抱起她來,我說:「對不起,爸爸錯了,爸爸錯了,我保證以後不再犯,好女兒,原諒爸爸。」她很久很久以後才不哭。這件事情過去之後,我心裡一直很痛苦,但是我又感到無限驕傲,因為我向我的女兒承認自己錯誤。

中國人不習慣認錯,反而有一萬個理由。掩蓋自己的錯誤。有一句俗話:「閉門思過。」思誰的過?思對方的過?我教書的時侯,學生寫週記,檢討一週的行為,檢討的結果是:「今天我被某某騙了,騙我的那個人,我對他這麼好,那麼好,衹因為我太忠厚。」看了對方的檢討,也是說他太忠厚。每個人檢討都覺得自己太忠厚?那麼誰不忠厚呢?不能夠認錯是因為中國人喪失了認錯的能力。我們雖然不認錯,錯還是存在,並不是不認錯就沒有錯。為了掩飾一個錯,中國人就不得不用很大的力氣,再製造更多的錯,來證明第一個錯並不是錯。所以說,中國人喜歡講大話,喜歡講空話,喜歡講假話,喜歡講謊話,更喜歡講毒話──要毒的話。不斷誇張我們中華民族大漢天聲,不斷誇張中國傳統文化可以宏揚世界。因為不能兌現的緣故,全都是大話、空話。我不再舉假話、謊話的例子,但中國人的毒話,卻十分突出,連閨房之內,都跟外國人不同。外國夫妻昵稱「蜜糖」「打鈴」,中國人卻冒出:「殺千刀的」。一旦涉及政治立場或爭權奪利的場合,毒話就更無限上綱,使人覺得中國人為什麼這麼惡毒、下流?

我有位寫武俠小說的朋友,後來改行做生意,有次碰到他,問他做生意可發了財?他說:「發什麼財?現在就要上吊!」我問他為什麼賠了?他說:「你不曉得,和商人在一起。同他講了半天,你還是不知道他主要的意思是什麼。」很多外國朋友對我說:「和中國人交往很難,說了半天不曉得他心裡什麼想法。」我說:「這有什麼稀奇,不要說你們洋人,就中國人和中國人來往,都不知道對方心裡想的什麼。」要察顏觀色,轉彎抹角,問他說:「吃過飯沒有?」他說:「吃了」其實沒有吃,肚子還在叫。譬如說選舉,洋人的作風是:「我覺得我合適,請大家選我。」中國人卻是諸葛亮式的:即令有人請他,他也一再推辭:「唉!我不行啊!我那裡夠資格?」其實你不請他的話,他恨你一輩子。好比這次請我講演,我說:「不行吧!我不善於講話呀!」可是真不請我的話,說不定以後台北見面,我會飛一塊磚頭報你不請我之仇。一個民族如果都是這樣,會使我們的錯誤永遠不能改正。往往用十個錯誤來掩飾一個錯誤,再用一百個錯誤來掩飾十個錯誤。

有一次我去台中看一位英國教授,有一位也在那個大學教書的老朋友,跑來看我,他說:「晚上到我那兒去吃飯。」我說:「對不起,我還有約。」他說:「不行,一定要來!」我說:「好吧,到時候再說。」他說:「一定來,再見!」我們中國人心裡有數,可是洋人不明白。辦完事之後?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我說:「我要回去了。」英國教授說:「哎!你剛才不是和某教授約好了的嗎?要到他家去啊。」我說:「哪有這回事?」他說:「他一定把飯煮好了等你。」外國人就不懂中國人這種心口不一的這一套。

這種種情形,使中國人生下來就有很沉重的負擔,每天都要去揣摩別人的意思。如果是平輩朋友,還沒有關係。如果他有權勢,如果他是大官,如果他有錢,而你又必須跟他接近,你就要時時刻刻琢磨他到底在想什麼?這些都是精神浪費。所以說,有句俗話:「在中國做事容易,做人難。」「做人」就是軟體文化,各位在國外住久了,回國之後就會體會到這句話的壓力。做事容易,二加二就是四,可是做人就難了,二加二可能是五,可能是一,可能是八百五十三,你以為你講了實話,別人以為你是攻擊,你難道要顛覆政府呀?這是一個嚴重的課題,使我們永遠在一些大話、空話、假話、謊話、毒話中打轉。我有一個最大的本領,開任何會議時,我都可以坐在那裡睡覺,睡醒一覺之後,會也就結束。為什麼呢?開會時大家講的都是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話,聽不聽都一樣。不衹台灣如此,大陸尤其嚴重。今年(一九八四)參加國際作家寫作計劃的一位大陸著名的女作家諶容,寫了一篇小說《真真假假》,推薦給各位,務請拜讀。環境使我們說謊,使我們不能誠實。我們至少應該覺得,壞事是一件壞事,一旦壞事被我們認為是一件榮耀的事,認為是無所謂的事的話,這個民族的軟體文化就開始下降。好比說偷東西被認為是無所謂的事,不是不光榮的事,甚至是光榮的事,這就造成一個危機,而我們中國人正面對這個危機。
因為中國人不斷的掩飾自己的錯誤,不斷的講大話、空話、假話、謊話、毒話,中國人的心靈遂完全封閉,不能開闊。中國的面積這麼大,文化這麼久遠,泱泱大國,中國人應該有一個什麼樣的心胸?應該是泱泱大國的心胸。可是我們泱泱大國民的心胸衹能在書上看到,衹能在電視上看到。你們看過哪一個中國人有泱泱大國民的胸襟?衹要瞪他一眼,馬上動刀子。你和他意見不同試一試?洋人可以打一架之後回來握握手,中國人打一架可是一百年的仇恨,三代都報不完的仇恨!為什麼我們缺少海洋般的包容性?

沒有包容性的性格,如此這般狹窄的心胸,造成中國人兩個極端,不夠平衡。一方面是絕對的自卑,一方面是絕對的自傲。自卑的時候,成了奴才;自傲的時候,成了主人!獨獨的,沒有自尊。自卑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團狗屎,和權勢走得越近,臉上的笑容越多。自傲的時候覺得其他的人都是狗屎。不屑一顧。變成了一種人格分裂的奇異動物。

在中國要創造一個奇蹟很容易,一下子就會現出使人驚異的成就。但是要保持這個奇蹟,中國人卻缺少這種能力。一個人稍稍有一點可憐的成就,於是耳朵就不靈光了,眼睛也花了,路也不會走了,因為他開始發燒。為了兩篇文章就成了一個作家,拍了兩部電影就成了電影明星,當了兩年有點小權的官就成了人民救星,到美國來念了兩年書就成了專家學人……這些都是自我膨脹。台灣曾經出過一個車禍,國立台灣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出去旅行,車掌小姐說:「我們這位司機先生,是天下一流的司機,英俊、年輕。」那位司機先生立刻放開方向盤,同大家拱手致意。這就是自我膨脹,他認為他技術高明,使他雖不扶方向盤,照樣可以開車。若干年前,看過一部電影。有一次,羅馬皇帝請了一個人來表演飛翔,這個人自己做了一對翅膀,當他上塔之前,展示給大家看,全場掌聲雷動。他一下子膨脹到不能克制,覺得偉大起來,認為不要這對翅膀照樣可以飛,接看就順看梯子往上爬,他太太拉他說:「沒有這個東西是不能飛的,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?」他說:「你懂什麼?」他太太追他,他就用腳踩他太太的手。他到了塔上後,把蓋子一蓋,偉大加三級,再往下一跳,噗通一聲就沒有了。觀眾大發脾氣:我們出錢是看飛的,不是看摔死人的,教他太太飛。他太太淒涼的對她丈夫在天之靈說:「你膨脹的結果是,害了你自己,也害了你的妻子。」

中國人是天下最容易膨脹的民族,為什麼容易膨脹?因為中國人「器小易盈」,見識太少,心胸太窄,稍微有一點氣候,就認為天地雖大,已裝他不下。假如衹有幾個人如此。還沒有關係,假使全民族,或是大多數,或者是較多數的中國人都如此的話,就形成了民族的危機。中國人似乎永遠沒有自尊,以至於中國人很難有平等觀念。你如果不是我的主人,我便是你的主人。這種情形影響到個人心態的封閉,死不認錯。可是又不斷有錯,以致使我們中國人產生一種神經質的恐懼。舉一個例子來說明:台北有個朋友,有一次害了急病,被抬到中心診所,插了一身管子,把他給救活了。兩三天之後:他的家人覺得中心診所費用較大,預備轉到榮民總醫院,就跟醫生去講,醫生一聽之下大發雷霆。說:「我好不容易把他的命救回來,現在要轉院呀。」於是不由分說,把管子全部拔下,病人幾乎死掉,朋友向我談起這件事時,既悲又憤,我向他說:「你把那醫生的名字告訴我,我寫文章揭發他。」他大吃一驚說:「你這個人太衝動,好事,早知道不跟你講。」我聽了氣得發瘋,我說:「你怕什麼?他衹不過是個醫生而已,你再生病時不不找他便是了,難道他能到你家非看病報復不可?再說,他如果要對付的話,也衹能對付我,不會對付你。是我寫的,我都不怕,你怕什麼?」他說:「你是亡命之徒。」我覺得我應該受到讚揚的,反而受到他的奚落。我想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,他是我很好的朋友,人也很好,他講這些話是因為他愛護我,不愿意我去闖禍。然而這正是神經質的恐懼,這個也怕,那個也怕。

記得我第一次到美國來,紐約發生了一次搶案,是一個中國人被搶,捉到強盜後,他不敢去指認。每個人都恐懼的不得了。不曉得什麼是自己的權利,也不曉得保護自己的權力,每遇到一件事情發生,總是一句話:「算了,算了。」「算了算了」四個字,不知害死了多少中國人,使我們民族的元氣,受到挫傷。我假如是一個外國人,或者,我假如是一個暴君,對這樣一個民族,如果不去虐待它的話,真是天理不容。這種神經質的恐懼,是培養暴君、暴官最好的溫床,所以中國的暴君、暴官,永遠不會絕跡。中國傳統文化裡──各位在《資治通鑑》中可以看到一再強調明哲保身,暴君暴官最喜歡,最欣賞的就是人民明哲保身,所以中國人就越來越墮落萎縮。
中國文化在春秋戰國時代,是最燦爛的時代。但是從那個時代之後,中國文化就被儒家所控制。到了東漢,政府有個規定,每一個知識分子的發言、辯論、寫文章,都不能超出他老師告訴他的範圍,這叫做「師承」。如果超出師承,不但學說不能成立,而且還違犯法條。這樣下來之後,把中國知識分子的想像力和思考力,全都扼殺、僵化。就像用塑膠口袋往大腦上一套,滴水不進。一位朋友說,「怎麼沒有思考力?我看報還會發牢騷。」思考是多方面的事,一件事不僅有一面,不僅有兩面,甚至有很多面。孫觀漢先生常用一個例子,有一個球:一半白,一半黑,看到白的那半邊的人,說它是個白球。另一邊的人,則說它是個黑球,他們都沒有錯,錯在沒有跑到另一邊去看,而跑到另一邊看,需要想像力和思考力。當我們思考問題時,應該是多方面的。
有一則美國的小幽默,一位氣象學系老師舉行考試,給學生一個氣壓計,叫他用「氣壓計」量出樓房的高度,意思當然是指用「氣壓」測量高度。但那位學生卻用很多不同方法,偏偏不用「氣壓」,老師很生氣,就給他不及格,學生控訴到校方委員會,委員會就問他為什麼要那麼回答?他說:「老師要我用那個「氣壓計」來量樓有多高。他並沒有說一定要用「氣壓」,我當然可以用我認為最簡單的方法。」委員會的人問他:「除了那些方法之外,還有沒有其他的方法?」學生:「還有很多,我可以用繩子把氣壓計從樓上吊下來,再量繩子,就知道樓有多高。」「還有沒有別的方法?」學生說:「還有,我可以找到這棟樓房的管理員,把這個氣壓計送給他,讓他告訴我這個樓有多高。」這個學生並不是邪門,他所顯示的意義,就是一種想像力和思考力,常使漿糊腦筋嚇死。

還有一種「買西瓜學」,老板對伙計說:「你一出門,往西走,第一道橋那裡,就有賣西瓜的,你給我買兩斤西瓜。」伙計一出門。往西走,沒有看見橋,也沒有賣西瓜的,於是就空手回來。老板罵他混蛋,沒有頭腦。他說:「東邊有賣的。」老板問他:「你為什麼不到東邊去?」他說:「你沒叫我去。」老板又罵他混蛋。其實老板覺得這個伙計老實,服從性強,沒有思考能力,才是真正的安全可靠。假如伙計出去一看,西邊沒有,東邊有。就去買了,瓜又便宜、又甜。回去之後老板會誇獎他說:「你太聰明了,了不起,做人正應該如此,我很需要你。」其實老板覺得這個傢伙靠不住,會胡思亂想。各位!有思考能力的奴隸最危臉,主子對這種奴隸不是殺就是趕。這種文化之下孕育出來的人,怎能獨立思考?因為我們沒有獨立思考訓練,也恐懼獨立思考。所以中國人也缺少鑑賞能力,什麼都是和稀泥。沒有是非,沒有標準。中國到今天這個地步,應該在文化裡找出原因。

這個文化,自從孔丘先生之後,四千年間,沒有出過一個思想家,所有認識字的人,都在那裡注解孔丘的學說,或注解孔丘門徒的學說,自己沒有獨立的意見,因為我們的文化不允許這樣做,所以衹好在這潭死水中求生存。這個潭,這個死水,就是中國文化的醬缸,醬缸發臭,使中國人變得醜陋。就是由於這個醬缸深不可測,以至許多問題,無法用自己的思考來解決,衹好用其他人的思考來領導。這樣的死水,這樣的醬缸,即使是水蜜桃丟進去也會變成乾屎橛。外來的東西一到中國就變質了,別人有民主,我們也有民主,我們的民主是:「你是民,我是主。」別人有法制,我們也有法制,別人有自由,我們也有自由,你有什麼,我就有什麼。你有斑馬線,我也有斑馬線──當然,我們的斑馬線是用來引誘你給車子壓死的。

要想改變我們中國人的醜陋形象,衹有從現在開始,每個人都想辦法把自己培養成鑑賞家。我們雖然不會演戲。卻要會看戲,不會看戲的看熱鬧,會看戲的看門道。鑑賞家本身就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。我記得剛到台灣的時候,有一個朋友收集了很多貝多芬的唱片。有七、八套,我請求他送一套或賣一套給我,他當場拒絕,因為每一套都由不同的指揮和樂隊演奏,並不一樣。我聽了很慚愧,他就是一個鑑賞家。

上一次美國總統競選的時候,我們看到侯選人的辯論,從不揭露對方陰私,因為這樣做選民會覺得你水準不夠,喪失選票。中國人的作法就不一樣,不但專門揭露陰私,而且製造陰私,用語惡毒。什麼樣的土壤長什麼樣的草,什麼樣的社會就產生什麼樣的人。人民一定要自己夠水準,人民自己如果不夠水準,還去怪誰?對一個不值得尊敬的人,我們卻直著脖子叫他萬歲。那你能怪他騎到你頭上?拿錢買選票這種事情,使人痛心,選民在排著隊選舉,一看到人在付錢買票,有人就問:「怎麼不給我呀?」這種人還配實行民主?民主是要自己爭取的,不能靠別人賞賜。現在,常有人講:「政府放寬多了。」這是很可怕的事情,自由、權利是我們的,你付給我,我有,你不付給我,我也有。我們如果有鑑賞能力,就一定要爭取選舉。嚴格選擇對象。我們沒有鑑賞的能力,連美女和麻子臉都分不出。能夠怪誰?好比說畫畫,假使我柏楊畫了畢加索的假畫,有人看到說:「這真好!」花五十萬美金買下來了,請問你買了假畫能怪誰?是你瞎了眼!是你沒有鑑賞能力。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。真的畢加索的畫就不會有人賣了:假畫出籠,真畫家衹好餓死。買了假畫不能怪別人,衹能怪自己。就好像有一個人請來了一個裁縫師傅修他的門。結果把門裝顛倒了,主人說:「你瞎了眼?」裁縫師傅說:「誰瞎了眼?瞎了眼才找錯人!」這個故事我們要再三沉思。沒有鑑賞力,就好像是瞎了眼的主人。

中國人有這麼多醜陋面,衹有中國人才能改造中國人。但是外國人有義務幫助我們,不是經濟幫助,而是文化幫助。因為中國船太大,人太多,沉下去之後,會把別人也拖下漩渦淹死。在座的美國朋友,請接受我們伸出的雙手。最後一點,我的感想是:我們中國人口太多,僅衹十億張大的口,連喜馬拉雅山都能吞進去,使我們想到,中國人的苦難是多方面的,必須每一個人都要覺醒。如果我們每一個人都成為一個好的鑑賞家,我們就能鑑賞自己,鑑賞朋友,鑑賞國家領導人物。這是中國人目前應該走的一條路,也是唯一的一條路。

謝謝!

原載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十五香港《百姓半月刊》﹔十二月一日紐約《台灣與世界雜誌》﹔十二月八日,台北《自立晚報》﹔十二月十三日洛杉磯《論壇報》。(轉自朱學恆的部落格)

---


-------------以下是節錄自柏楊書中"正視自己的醜陋面"一文-----------


正視自己的醜陋面

  柏楊先生於一九八四年八月訪問美國,在紐約逗留期間,於十一月十二日,在現任《北美日報》總編輯俞國基先生寓所,與《中國之春》雜誌編輯部林樵清、李兆欽、黃仕中,及中國民聯主席王炳章先生,進行了長時間的熱烈談話。柏楊先生在談話中,著重談了中國人的醜陋面及劣根性。他說,他走到哪裡都要講這個問題,以喚起中華民族對自身的反省。他認為,反省是走向進步的開始。

  編輯部根據錄音,對談話進行了整理。文中,「中」代表《中國之春》,「柏」代表柏楊。

  中:我知道您十分關心中國人的苦難,是不是在這方面告訴我們一些您的看法。

  柏:你要看中國歷史,五千年歷史中,有幾天是好日子?我們當然可以情緒化的高聲吶喊:「我們很快樂,我們沒有一天不快樂。」但是,如果仔細看古人歌頌的漢王朝、唐王朝是怎樣記載,就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命運,早就如此悲慘。不斷發生「改朝換代型」的戰爭,不斷遭遇到「瓶頸時代」的屠殺。好不容易邁過這兩關,朝代穩定時,又有傾盆大雨般的暴君和貪官污吏,對人民百般虐待。

  中:這是過去的事了,現在您的感受是什麼?

  柏:我小時候親眼看到國民黨精彩的一面──那種熱情澎湃和充滿新希望的情況。我是河南人,國民黨北伐到我家鄉時,連鄉下的農夫都身不由主的產生景仰、崇拜的心理。但是,後來希望化成了泡影。你說有什麼辦法?共產黨建國時你們都還小吧?

  中:我們大都在共產黨建國前後出生的。

  柏:那時我已三十歲,所以至少比你們大三十歲。

  中:您是哪年離開大陸的?

  柏:一九四九,所以比你們多了三十年的經歷。我親眼看到共產黨同樣了不起的蓬勃的一面。當時,人人都認為共產黨是中國的救星。但是,沒有想到,壞起來更可怕。大家都說共產黨在晚年的毛澤東手中墮落了,但我想問題恐怕不那麼簡單,我一直在想所有這些毛病究竟出在哪裡?

  中:經您提醒,我們似乎聽到了中國人的哭聲!

  柏:若干年前,我在洛杉磯有一次講演,有人問我:你是否以當一個中國人為榮?我脫口而出說:我不以當一個中國人為榮。請您告訴我:中國人的榮耀在哪裡?是我們的國家強?是我們的文明高?是我們民族對人類整個文化有建設性的貢獻?是我們的音樂、繪畫、文學,出類拔萃?我們到底有什麼?請隨便講出一個,我們國家有而其他國家沒有,或是我們可以和其他國家同享的榮耀,舉得出來嗎?

  中:我們中華民族有五千年悠久文化,對世界也有貢獻嘛。

  柏:當然,我們有貢獻,但只是過去有貢獻。至少,最近五百年來,真不知道中國人有什麼偉大貢獻?五百年來,我們的文化產物卻是專制、廷杖、內鬥,和奴性的養成。

  中:不是很多外國人崇拜孔老夫子嗎?

  柏:中國人崇拜釋迦牟尼的更多,崇拜耶穌的更多。現在還有很多人崇拜馬克思,崇拜林肯。

  中:您認為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?

  柏:洋大人去了一趟台北、北京,就被形容為崇拜中國文化。可是有這麼多中國人跑到美國不肯回去,以當美國人為榮,是誰崇拜誰的文化?

  中:您覺得哪個民族對全人類的貢獻最大?

  柏:我認為是盎格魯撒克遜。第一、他們創立了議會政治制度,現在哪個國家不效法?第二、他們創立了陪審團制度,使司法走上清明。凡是英國的屬地,獲得獨立之後,都用英國遺留下來的法治。英國一小撮人控制那麼多的殖民地,就靠它的法治,你說,這個民族是不是有貢獻?你說,我們中華民族在最近五百年來,貢獻出什麼?你說,中國人有美德!請問,中國人的美德在哪裡?都在書上。中國人呈現出的特徵是粗野、惡毒,不誠實、心胸狹窄。

  中:中國人有句話說:不要以最壞的想法去猜測別人。但是實踐上,偏偏以最壞的想法去猜測別人。我們應該透視自己、認識自己民族的問題。

  柏:中國人最大的問題是:好話都是輸出給別人用的,自己絕不沾染。

  中:所以,這是文化方面的原因。

  柏:是的,你們從大陸出來,對共產黨不滿意,搞起了民主運動。我想,這不應該是為自己
的利益。如果是為你們自己的利益,回國起碼有飯可吃。尤其你們留美回去,更有飯吃,不但有飯吃,而且飯碗還會特別大!我們這些在台灣爭取人權、法治、自由、民主的人,還不是為了同一個理想?我十八歲就加入國民黨,如果乖乖聽話,現在起碼可以有個小官可做。但是,為了這個理想,不但小官沒做成,倒弄進牢房裡去了。因此我想,為什麼我們追求的一直追求不到?政權不好要它改革,它不改革怎麼辦?只好革命,只有這條路可走。可是,革不成功,頭就革掉;革成功了,你又和他一樣。

  中:柏楊先生,你說你是國民黨,可是國民黨卻開除了你?

  柏:人的心路歷程在不停的變,抗戰初期,我曾參加戰時工作幹部訓練,我們那時年輕,只知道國,不知道黨。如果沒有國,哪有黨?流行的所謂「黨國」,實在是天下最大的荒謬。我從小對蔣介石忠心耿耿,後來,他把國家治理成那個樣子,使人痛心。但是,我想他是身不由己,他何嘗不願意國家好?他何嘗不願意民族好?毛澤東也是一樣,他何嘗不願意國家好?他何嘗不願意民族好?是什麼原因使他們身不由主?我想應該在中國文化中探本求源。

  中:您是否做了這方面的探本求源工作?

  柏:做了一些。目前,美國有什麼,中國立刻也有什麼。你有憲法,我也有憲法。但是,中國的憲法好像戲院門口的海報,誰上一次台,就變一次憲法,那又何必憲法?又如何使人相信憲法?這就跟我們的文化有關係。中國古時候的故事說,淮河之南的橘子,拿到淮河之北,就成了枳子。我們的文化就是淮河之北的文化,逾淮而枳,好像是,一個美國蘋果,只要搬到中國,就立刻變成了乾屎橛!醬缸的侵蝕力很強,你們在美國留學,學會了解此地的文化和政治制度。當你們把這些帶回國之後,恐怕只要短短幾年時間,它就會被淹滅。

  中:所以您說中國文化是個醬缸,台灣的孫觀漢先生寫過幾本書,他也是在抨擊您所指的醬缸文化。請問,您所指的文化及您所說的民族性弱點(劣根性),是否是同一個東西?同一個問題?

  柏:我先要有個聲明,我不是學院派,關於「定義」這東西,無法給予精密的說明。我想寫一本書叫《醜陋的中國人》,到現在未寫的原因,是沒有時間。但我受到《醜陋的美國人》《醜陋的日本人》兩書的影響。這些書都是作者對自己國度醜陋面的一種感觸,一種觀察,一種檢討;不是純學術性的一種分析。我也聽過許多專家談到民族性的問題,實在是術語太多,行話太多,而不是我原來的想法。但是我可以籠統的說,中國人的品質並不壞。例如在美國,學校考第一名的,很多都是華人,顯示中國人智商並不低。而這種智商在單槍匹馬時尤其顯著,可是三個智商加在一起,就起了很大的變化,互相抵消。這就是中國的文化問題 ──醬缸可以消滅智商。至於醬缸如何形成?我認為形成原因並不很重要,因為到目前為止,我還不敢肯定到底出於哪一個因素。但就我個人認為,可能是受儒家思想影響所致。儒家思想從定於一尊以後,經過一百多年,到了東漢,成了一個模式。那個時候規定,凡是知識份子,不論他的思想、講學、辯論,都不可以超過「師承」。學生只可圍繞著老師所說的話團團轉。如果講得太多,超過老師,那就無效,而且有罪。不過漢王朝時的罪並不嚴重,但是到了明王朝、清王朝,如果官方規定用朱熹的話解釋,就絕不可用王陽明的話解釋,根本不允許知識份子思考,他們已完全替你思考好了。時間一久,知識份子的思考能力衰退。由於沒有思考能力,因之也沒有想像能力;由於沒有想像能力,因之也沒有鑑賞能力。

  中:德國納粹時代,希特勒對人民說:你們什麼都不必想了,元首一切都為你們想好了。現在則是共產黨宣稱,黨考慮的比大家都要周到。

  柏:這是典型的法西斯專制、封建愚民政策。專制封建頭子都堅持一種想法:他比任何人都聰明。有思考能力的奴隸是危險的,任何專制封建頭子,都不准許有思考能力的人存在。

  中:回顧中國歷來統治者的政策,很多都是愚民政策。

  柏:可是,思考力、想像力是創造發明的淵源。沒有這種能力,便無法創造發明。甚至時間一久,連模倣力也會跟著衰退。因為模倣力中多少也要有一點創造發明能力。

  中:到底是中國的文化造成了這樣的民族性呢,還是中國民族性造成了這樣的文化?或兩者是孿生兄弟?

  柏:你這問題太大,我想這是雞生蛋、蛋生雞問題。

  中:還是將中國文化和中國人的民族性合起來談吧,它們是不可分的。我一直有這樣幾個問題,希望獲得解答:

  一、中國文化及民族性的弱點顯現在哪些方面?

  二、其產生的原因是什麼?

  三、民族性的劣根性,與中國不能產生民主政治是否有關係?我們如何面對這一問題而使之改變?

  我有一種體會,認為中國人之缺少法治觀念,大概也屬於民族性的問題。有一位來自台灣,在美受過教育的朋友,曾對我講過一段經歷:一次,他驅車帶他從台灣來的父親外出遊玩。回來時,天色已晚,車遇紅燈,他就停車。他父親說:「開過去算了,現在四周沒車沒人,何必等綠燈?」這反映了兩個觀念的不同。

  按美國的思想,不論何時都該遵守紅燈,但中國人認為破壞了它沒有影響。中國人缺少法治觀念。您剛才又提到中國人難以合作,僅從智商觀點,一個中國人可以打敗一個外國人,但三個人加起來就完了,這的確是很大的問題──中國人不能合作。

  柏:到底是中國文化產生民族性?還是民族性造成如此文化?我看應是互相循環。文化發展的方向,有時是非理性的,就像電動玩具,遇到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沙粒,它就會自動轉換。也好像在山上踢石頭,你有力量踢石頭,但是當它滾下去時,你無法阻止它不滾下去。

  中:就如搞文化大革命一樣,腳踢下去,根本就控制不住了。

  柏:所謂文化大革命,不過一場窩裡鬥。

  中:您要寫醜陋的中國人,我看先寫醜陋的《中國之春》吧。《中國之春》窩裡反已經有兩次了。

  柏:這件事不稀奇,中國人天生的不團結。你們《中國之春》如果沒有窩裡鬥,它就不是中國人搞的了。窩裡鬥的觀念如果不改的話,這個民族不但不能強大,而且絕對沒有幸福。中國人將永遠沒有開放的心靈。五千年的歷史,一直封閉。

  中:對的,夜郎自大只是表面現象。

  柏:中國人內心的複雜,恐怕舉世無雙。不要說政治問題各有主見,就連幾個小流氓在一起,動不動就看不順眼打起來,心胸狹窄,已到了可厭的程度。

  中:美國總統候選人孟岱爾落選後,立刻表示雷根是我們的總統,我們慶幸有如此的民主制度。

  柏:中國人重視面子問題,所以死不認輸,死不認錯。凡人都有錯,我想只有牲畜沒有錯。中國人輸了,唯一的反應就是咒詛、罵大街。要達到孟岱爾的境界,恐怕還要三百年。

  中:是不是中國統治者爭權爭迷了心竅?

  柏:權力可使人腐化,更可使人愚蠢,比豬還蠢!那些封建專制法西斯頭子,難道真不知道他所聽到的一片阿諛和遍地萬歲,只不過是一種噪音,全是假的?絕對權力能傷害神經中樞,使人愚不可及。

  中:是不是中國人太喜歡政治,永不放棄?

  柏:中國人在一起喜歡談政治,可是每個人又都怕政治。這是一種神經質的恐懼,對不應該恐懼的恐懼。大家得過且過,自己的權力自己不會掌握,必須由有權的大老爺恩賜一點,才敢接受。

  中:中國人認識不到自己的權利,這是很大的問題,我對此印象很深。在國內,共產權當權者把很多人無緣無故地整了,關了。後來,另一派當權後,為他平了反,放了他。平反之後,一些人還要感謝共產黨,說這是黨的英明。我們《中國之春》有次在洛杉磯開講演會,一位曾在國內被打成右派份子的訪問學者質問《中國之春》:共產黨現在給我平了反,還允許我出國,你們還要求怎麼樣?面對這種人士,我們能說什麼?他根本不知道,出國本來就是一個公民應有的權力。他似乎認為,他能出國完全是共產黨的恩賜。

  柏:奴性養成之後,他自己都無法掙脫。有些華人入了美國籍,竟然不去投票,他沒想到這是保護自己利益的最好辦法。一位住在愛荷華的華人朋友,他的孩子被鄰居的狗咬了,主人又凶巴巴的,這位朋友認為沒有咬傷就算了。後來,被孩子的老師知道,就說不可以「算了」,不能讓別人認為亞裔的人可以隨便欺侮,一定要提出控訴。結果,判決對方賠錢道歉。這件事不是錢的問題,而是權利問題。中國人認為要忍讓,這是美德。其實那是長期屈辱的慣性,而用忍讓兩字來使自己心理平衡!很少中國人敢據理力爭。

  中:那是為什麼?

  柏:那就是中國人神經質恐懼心理,怕最後吃虧。

  中:這是不是中國人對自己的一種不誠實?

  柏:中國人說空話、大話、假話、謊話、毒話,脫口而出,從來不打草稿。我常想,美國有心理醫生,中國可能不會有心理醫生。因為見心理醫生一定要說實話,中國人見了誰都不會說實話,明明是屁股痛,他要說耳朵痛。明明是女人不要他,偏偏對醫生說是他不要女人。心理醫生如何診治?

  中:有個笑話,中國從前有位軍閥在開會時,有人送了一籃香蕉。他不知道先剝皮,於是帶著皮吃了,結果其餘的人也立刻把香蕉連皮吃了。

  柏:這只是搖尾系統的拍馬術,如果是現代化的專制封建頭子,搖尾系統恐怕立刻就研究出來連皮吃香蕉的偉大哲學基礎。

  中:還有,林彪曾說:如果不講假話,就成不了大事。

  柏:這真是敗壞中國人品質的毒藥,把說謊當作可以誇耀的榮譽!

  中:中國古訓云:君若愚民,民必愚君,有相互作用。

  柏:也有報應作用,如果是個人,還沒太大關係。但是專制封建頭子這種作法,影響可大
了,報應會落到全國人民身上。

  中:中國人有人情味,美國人沒有人情味。

  柏:中國人對特定的對象──「朋友」,才有人情味。對陌生人不但沒有人情味,有時候簡直冷酷殘忍,而且一旦發動攻擊,毒話就如雨後春筍。愛荷華一位華裔女作家,接到一封華文的恐嚇信,譯成英文後,她的美國助理小姐看見,霎時嚇得尖叫。女作家的美籍丈夫也認為事態嚴重,就向FBI報案。後來拿給我看,發現他們尖叫的一句是:Hope you will suffer the result. Wish you having no burial place for yourbody when you die。我立刻就保證這封信不過是舊式廁所文學,沒有特別意義,因為中文原文是「死無葬身之地!」中國人說毒話說慣了,不過是肌肉的自然反應而已。

  中:中國農村有種人叫做「罵大街」的,專門罵人,從街這頭罵到街那頭。文革中,強迫「壞人」自己打著鑼自己罵自己:「我是反革命,我是壞份子!」

  柏:這種自我污衊,猶如鳳姐教奴才自己打自己的臉,傷害自尊,毀滅人格。一個人、一個民族,如果沒有榮耀感,叫什麼人!叫什麼民族!豈不是一群禽獸!

  中:中國人喜歡講大話吹牛,沒有釣到魚還要到市場上買兩條回家,說是他釣的,結果買的兩條一樣大!

  柏:這次我在愛荷華跟其他國家的作家接觸,包括共產國家,如保加利亞、東德等,感到他們可愛,因為他們平實、肯講真話。

  中:常聽到中國人說老美好笨,好容易騙。其實,這種說法反應的不是老美笨,而是中國人壞。

  柏:這種心理,愚蠢而且卑劣,把善良當作傻瓜,中國就被這種人埋葬;想到這裡,我覺得滿臉羞愧。

  中:自己沒有高尚情操,還不相信別人有高尚情操。

  柏:一位朋友在愛荷華開了一間很大的酒店,美國人總稱讚他很能幹,很努力,只有中國人對他妒火中燒。有次我講演時,有人批評我是崇洋。咦,怪了,身為一個現代的中國人,誰不崇洋?否則,為什麼頭髮理這樣短?太太不纏小腳?有人又批評我侮辱祖先,事實上我是更愛護祖先,才講實話、真話、直話。

  中:請您談談這種情形如何演變成的。

  柏:我認為這是由於傳統的封建思想造成。此外,國民黨和共產黨受蘇俄的影響很大,而蘇俄又受東正教的影響很大。東正教跟天主教一樣,有一種「告解」制度。這制度引進之後,成為「坦白」「檢查」制度,跟東方的貧窮愚昧結合,遂形成一種強大的封閉力量。

  中:五○年代時,中國大陸曾實施「向黨交心」,即「忠誠老實」運動。當時,大家都相信共產黨。凡在思想上、行為上有過過失的,都向黨忠誠地坦白了。共產黨起初說得很好聽:既往不咎,凡向黨坦白了的,今後永不再提。可是,黨食言了,坦白的材料放在檔案裡,由人事部門控制著,做為把柄。在以後的運動中把它拿出來,做為整人的材料。如此制度,使中國人學乖了,不敢再講真話。為了保護自己,大家只有說謊。還有一個笑話,文革時很多人要寫「檢查」。後來,大街上有人掛出牌子:「代寫『檢查』,一般『檢查』五毛,最深刻『檢查』一元。」檢查就是說違心話,就是說矇騙自己、矇騙領導。代寫「檢查」,就是代為「說謊」。「說謊」成了一種生意,還有價錢,說小謊小價,說大謊大價。

  柏:說謊竟然成為「美德」「生意」,真是不可思議,你所說的代寫檢查,是在城市還是在鄉下?

  中:都有,很多家長的檢查都是小孩代寫的。

  柏:共產黨不管?

  中:不管,連黨的幹部也要找人代寫檢查。寫檢查成了一套公式,先寫自己的「問題」──錯誤,然後上綱上線。

  柏:什麼是上綱上線?

  中:上綱,就是要上到「階級鬥爭」的綱,上得很高。例如我拿了你一枝筆,演變下去,就成了貪污的資產階級份子;成了階級敵人,就會被階級敵人利用,造成千百人頭落地。上線,就是上到「路線鬥爭」的線,說這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條路線的鬥爭。然後還要挖根源,挖思想根源、家庭根源、社會根源、挖祖宗三代。上級看你自己拚命侮辱自己,才准你「檢查過關」。那時鄧小平過了好幾次關,他曾向華國鋒寫了兩次。這種情況已成為一種政治權術的利用,毫無意義,上下相騙。

  柏:這豈不就是鼓勵人民忝不知恥!

  中:上綱上線後,就放入檔案中。共產黨講究辯證法,整人時,想要哪方面材料,就抽出哪方面材料,形成一種高級的統治藝術。我有一種體會,共產黨統治三十多年,把以往中國人最惡劣的品德,統統發揚光大。

  柏:有人問:文化大革命是否把中國以往文化中黑暗面清洗了?我想可能是黑暗面的層次更加提升。

  中:共產黨反對什麼,什麼反而蓬勃。反對白樺,結果更多人去看白樺的作品。我有這種體會,一個制度和民族性之間,能形成交互作用,在惡劣制度下,把黑暗面充份發揮,反過來也培植了這種制度。

  柏:我們從小聽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,鼓勵誠實,如果因他誠實而打他一頓,以後他就不會誠實了。

  中:中國人為什麼對自己文化的落後面沒有感覺?有人認為因中國太窮,在吃飯穿衣都不能滿足需要情況之下,任何寡廉鮮恥的事都做得出。可是,中國一向鼓勵大家「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」。

  柏:這是人生境界的最高標準,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。

  中:你認為中國民族優點在哪裡?

  柏:好比:中國人比較重視友情,而外國人之間的關係比較淡薄,他們習慣單獨作戰。中國人這點比西方要好,問題是,中國人為什麼重視友情?因為中國社會需要朋友。俗話說:在家靠父母,出門靠朋友。在家有父母保護,出外就靠朋友保護。而洋人並不需要朋友保護,他有政府保護,所以朋友對他的意義不同。例如:中途車子壞了,美國人就會自動幫忙,中國人若非是朋友,恐怕沒人理你。我在愛荷華的朋友,大雪天車子打滑,栽進水溝,兩位黑人停車下來,消耗了三、四個小時才把車子拖到路上,他很感激,請他們留下名字,準備回報,兩位幫忙的黑人覺得很奇怪,說:如果你遇到別人這種情況,也會幫忙的。朋友受到很大感動。人情味是要發生在彼此不認識的人之間,那才是真正的人情味。人情味是不分等級,不分親疏。

  中:《聖經》上說,你要愛你的仇敵,中國人只對朋友有感情。美國人在平常沒有人情味,但在需要幫助時,他就會幫助,這可能是受到《聖經》影響。

  柏:其實他們平常對陌生人說「哈囉」,這就是人情味;中國人陌生人見面,怒目相視。

  中:外國人平常好像不愛國,但有需要時都出來了。

  柏:恰恰相反,中國人平常愛國愛得不像話,每一件事都要愛國,結果把國愛成今天這個樣子,我常想,不要再愛國了!或者,用剩下來的精力,先把自己愛好、先把自己的品質提高就夠了。自愛就是愛國。

  中:有人說,中國大陸值得驕傲的是原子彈和氫彈。

  柏:我認為值得驕傲的應是人民的幸福──高水準的軟體文化!一個乞丐托著金碗討飯,跟
一個衣暖食飽,受過良好教育的普通人,哪一個值得驕傲?

  中:中國有些地方人民生活太苦了,例如甘肅,真是又「乾」又「肅」,只見黃土高原一片。比如用水,每家挖一個坑,下雨下雪都存起來。從洗臉、吃水、餵豬,全靠坑中的水,一點不敢浪費。

  柏:我痛心的是,中國人為什麼沒有能力建立一個現代化國家?

  中:毛澤東有很多錯誤,國民黨、共產黨都有很多錯誤。但他們都是中國人,到底是誰培育了這些人,還不是我們中華民族!否則他們怎麼可以長期生存?當然,美國人也有自己的問題。

  柏:我們想承擔美國目前問題的煩惱,還不夠資格。最近有一位大學教授(按,馬利蘭大學薛君度),在北京演講說:「美國的大選都是兒戲!」說這種話,不是無知,便是無恥。劉少奇以元首之尊,慘死開封囚室,可不是兒戲!有人說,美國浪費金錢,但浪費金錢,比浪費人頭好!有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哪裡有問題,需要提醒。我太太便是我家的警察,她會常提醒我的大嗓門。耶穌釘十字架時說:「原諒他們,他們所做的他們不知道。」年輕時,我認為這是屁話。中年時認為這句話雖然有理,卻沒力量;現在年紀大了,認為這句話非常沉痛。好像紅衛兵,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錯事,還以為他們是對的。所以我認為有些話先從海外談起,再把它傳回國內。當然,剛開始時大家無法接受,就如我在愛荷華大學講演「醜陋的中國人」,有人就批評我沒有看過某一本書,所以講得不對。中國人永遠抓不住問題重心,只會和稀泥。

  中:我們該如何克服我們的弱點?

  柏:我常抨擊在台灣的中國人太粗野,後來才知道大陸上的中國人更粗野,使人沮喪。我覺得我們先從說話開始。多說「謝謝」,多說「對不起」,多說「我能不能幫忙」。全世界所有的中國城,都是藏污納垢的地方。再看看義大利城,看看日本城,他們的社區清潔整齊,中國人真是無地自容,為什麼不先從清潔著手!

  中:中國文化中難道沒有一點民主?

  柏:中國當然有民主:「你是民,我是主!」

  中:您怎樣展望中華民族和整個中國的未來?

  柏:這要看我們這些人──普通人民,是否都能覺醒?是否知道我們的缺點是什麼?這是文化層面,不是政治層面。

  中:您今天所說的,在台灣是不是也可以說?

  柏:我說的話,人前人後,從官方到民間,從台北到紐約,都是一樣。如果能去大陸,我也是這個意見。

  中:中國要建立起一個民主制度,需要改造我們的民族性,需要從醬缸裡跳出來。如果多數中國人都不自覺,推動也相當困難。目前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所處奴隸地位,少數人自覺也無能為力。

  柏:我們現在就要告訴人民,「黨」在國家之下,人民與政府之間,是權利義務的關係。

  中:共產黨以前宣揚: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,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。現在又宣傳「五講、四美、三熱愛」,「三熱愛」中,有一條就是熱愛共產黨。

  柏:這是典型的唯心論和法西斯愚民政策。問題是,事實上並愚不了民,反而會被民所愚。
這種政治手法,只能自己玩弄自己!我不相信這種現象能永遠套住中國。

  中:我認為,制度與民族性、人性之間,有很大的依附關係。改造民族性是長期的過程,並
非要等改造好了才去建立民主制度。也可以先建立民主制度,以有利於民族性的改造。

  柏:所以我們爭一時,也爭千秋,爭千秋,也爭一時。有千秋的計畫,但能改變一點就改變一點。這種壓力一旦形成,會有很大效果。只看我們的努力能否構成壓力,能否形成一種非民主不可的潮流。

  中:中國人太聰明,但中國人的小聰明太多,沒有大智慧。美國人看起來笨笨的,但他們卻有大智慧。就長程來說,小聰明鬥不過大智慧。

  柏:中國人太聰明了,聰明得把所有的人都看成白癡。自己從八十層高樓跌下來,經過五十層窗口外,還在譏笑裡面喝咖啡的夫婦,竟然不知道不久就會被咖啡噎死!

  中:時間不早了,我們先談到這裡。但願將來有一天能到台灣拜訪您。可惜,目前我們的雜誌還不能在台灣發行。

  柏:歡迎你們到台灣去看看。

  中:謝謝!

──原載一九八五‧六‧紐約《中國之春》雜誌(轉自ptt-fhrhung )

沒有留言: